2010年12月5日

被遺忘的時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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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次看完這樣的電影心裡總是會有「應該要做點什麼」的感覺,但那股力量總是漸漸被消磨、遺忘,直到又看到一部類似的電影或書,心裡又產生一股想要做些什麼的感覺,才發現從上次憾動到這次憾動之間,其實自己什麼也沒做。

這次想看這部紀錄片是想要多了解一些。了解很重要,看了《我們》、《T婆工廠》、《移工攝影展》才恍然(其實早該知道)原來離鄉背井來工作的外籍勞工跟我們沒有什麼不一樣,我們有相同會感到開心的事情,有相同的離鄉的惶恐與縹緲。大樓工地背著烈陽打樁的黝黑身影,或許正回想著他離開家鄉前,與朋友組的樂團在最後一次演出後的瘋狂慶祝與牛飲,斗大汗珠啵兜啵兜掉的側頰因此揚起了微笑。公園裡推著老人家出外散步的壓抑身影,坐在雨豆樹底下乘涼靜靜看浮雲流過,耳機裡悠悠傳出我們聽不懂詞的溫柔歌曲時,或許正想著他離開家鄉時最後抱著的嬰孩現在差不多該會走路了。看了《不老騎士》、《搖滾吧,爺奶》才知道儘管是八旬老翁也跟我們一樣有股想完成什麼的熱情,有股想騎著摩托車看遍島嶼的衝動,而他們的衝動裡,還夾雜了一些年輕未完的遺憾。

景珍奶奶天真的笑還蕩在我心裡,和水妹奶奶講不出話時那挫折的表情同樣深刻。其實覺得他們還能夠這樣表達情緒是一種幸福的事,因為有溝通與關心,因為儘管思緒可能停滯了但情感還在流動,是餘火但仍閃著溫溫光芒。哀莫大於心死,我家的外婆,是不是已經心死了呢。

記得好久以前,為了讓外婆重溫昔時記憶,就放我4歲時上「五燈獎」呼啦圈比賽的影片給她看。小時候住在外婆家,外婆家對面的陳爺爺送我一個黃色的呼啦圈,之後看我搖的不錯還幫我報名「五燈獎」的比賽,那天外婆也跟著我們一起進台視攝影棚參加節目錄影。或許外婆看到畫面裡格子衫白短褲的小男孩不停轉啊轉的黃色圈圈,可以順著那轉動的頻率,悠悠想到他的磚瓦平房小花圃芭樂樹、每次去麵包店都會買的蔥花麵包與「連成行」的冰棒、對面陳爺爺家每次颱風都喊要倒但仍直挺挺站著,烏黑油綠的小葉南洋衫。外婆看著影片,看著看著,突然想到什麼似的,「這麼晚了為什麼不把他接回來?(看影片時是晚上九點)」「怎麼讓他一個兒人在那裡啊?」「會不會冷啊?有沒有東西吃啊?」越說越激動,我們趕快把電視關了。但那整個晚上外婆都帶著激動的質疑,我們這些大人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不把4歲的甲甲接回來,還一派輕鬆(或冷血)的樣子,他甚至說要自己坐公車去接,那時候他出門都是坐著輪椅的。

那時起我們儘量不讓他看到以前的照片或影片,怕他又跌回過去。再加上每次明明回到家了也不知道在汲汲營營什麼,可能是網路上的不是那麼重要的訊息,或是盯著電視上的一再重播的新聞或節目,而不是好好的陪外婆說說話(一直詬病的新聞台這時候竟排在外婆前面了),對於外婆一再重複的話,也是一再用盡可能簡短的、不花太多時間力氣的無意義的敷衍回答來回答,於是外婆能接受到的語言刺激越來越少了,漸漸的沉默了。

而他的情緒我們總是忽略。以為他的記憶被溶解化為粉塵了,情緒也會跟著消失,但其實我們一次次的冷眼、不耐與沉默,在他的心理都是一次次累加的吧,與不斷消失的記憶相比甚至可能會更鮮明。外婆會不斷問重複的問題,儘管知道他不是故意但仍耐不下心好好陪他講。他問過的問題會忘記自己問過,所以同樣的問題他問了十次之後仍會覺得自己是第一次問,但我們十次的不耐呢?影片裡的水妹奶奶講不出想要表達的東西時的挫折表情,說明了她們的知覺鈍了但情感的敏銳與細膩是不會變的,殘忍的安排。

想好好陪陪外婆,也會試著拿已蒙塵的照片出來跟他一起看,跟他/聽他說以前。儘管可能會帶給他一些刺激,但我想有這些刺激或許是比較健康的。我想有些激動,被勾起一些回憶的外婆會遠遠勝過一位沉默的老嫗,或者說一具皮囊。

老實說影片後段的部分覺得好像有些多餘了,因為這是有老人家的平凡家庭可能都會經歷的過程,不需要特別有個公眾人物來說些什麼(個人的單純想法),但是最後他說「我知道有一天奶奶一定會忘記這一切,但我記得就好。」而且老人家退化的速度其實很快,一兩個月回一次家就會感覺到外婆又沉默了一些,又遲緩了一些。

我應該好好的陪外婆說說話,在這段不知道還有多長,他還知道我是誰的時光裡。儘管他已經開始偶而把我叫成我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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